彧節

表独立兮山之上
云容容兮而在下

【荀彧相关】翻香令

之前写过的一篇荀彧相关的文

关于文若的一些小小臆想吧~(其实一直在歪曲历史= =)bug有……


翻香令

 

【一】

“公达……?”

夜风微凉,荀彧望着深夜到访的荀攸,微微露出惊讶的神色。荀攸依礼行过,随着荀彧入屋,却始终没有要开口的意思。荀彧取过香匙添了香料,屋内幽微的清香似乎流动起来,有些清冷。奉一盏茶,他缓缓开口道:“公达夜深急来,所为何事?”

 

荀攸抬眼,“丞相表请叔父至谯县劳军。”荀彧“嗯”了一声,眸中未起任何波澜,仍是温和地,也淡淡地说道:“彧遵从便是。”

 

“叔父……”

 

“公达,莫要辜负了好茶。”荀彧从容平静,“你在担忧什么呢?”

 

荀攸双眉深锁,依言低头抿一口清茶,方道:“自然是叔父的身体。攸唯恐车马劳顿,叔父的身体……吃不消。”

 

荀彧仰头叹了一口气。“彧自知时日无多,早些晚些罢了。彧的病……公达与丞相说了么?”“未曾。叔父一再嘱咐不要告知他人,攸怎会……”荀攸舌尖泛起一阵与茶无关的苦涩,“只是攸实在不忍见到叔父与丞相如今这样。”

 

“彧与丞相如何了?”荀彧反笑,宽广的衣袖覆于案上,提花暗纹正衬着君子嘴角疏离的笑意。

 

“丞相的意思分明是……”

 

“公达。”荀彧拦住他的话,语气中带了一丝微微可察的威严意味。“丞相要彧去劳军,彧去便是了。”“攸只怕……”荀攸急切,“只怕叔父有去无回!”惊觉他语中沉痛的意味,荀彧轻轻安抚道:“彧如今也是知天命的年纪了。有回也好,无回也罢……公达,彧看上去,气色尚可吗?”

 

“看不出什么。”荀攸想了想,苦笑,低声道,“丞相怕是已动怒,哪里还关心您气色如何身体可还康健呢?”荀彧一愣,继而笑道:“说的在理。”一会儿低叹,“丞相……有些过于急切了。我很担心。”

 

“劝不住,您又何苦在董公仁面前说那些话。”

 

“彧在赌,”荀彧忽而露出明亮的笑意,“用我与他二十年的情分,赌一次信任。”他低头整了整衣袖。其实他半生都在赌,离开袁绍那次是,见郭贡那次是,论四胜四败是,劝曹孟德官渡坚守用奇也是。人生又何尝不是赌呢?他依理依据地赌。他没有输过。“不最后见他一次,彧始终不相信自己输了。”

 

有些名,他不需要,可荀氏需要。

 

“攸明白了,”荀攸长叹,“叔父想做什么,就去做吧。”他起身,望了望他叔父明亮的眸子:“叔父早些休息,攸告辞。”荀彧颔首,依旧带着他温和的笑意。满屋的幽香牵扯着荀攸的衣袖,他转身行至屋门,却被荀彧叫住。“公达……”声音微微沙哑,有一种微妙的不可捉摸的情感,一时来不及分辨。

 

他回首,荀彧欲言,又止,只是笑着道:“夜深,公达路上小心些。”

 

荀攸点头。“我明白。我会的。”他离去,隐入浓浓的墨色中。荀彧同样墨色的眼眸倒映着跳动的灯火,目光深沉得不可猜测。

 

 

【二】

谯。

 

荀彧有一种预感,自己怕是度不过这个冬天了。这个时候突然想起郭嘉,不知他那时那刻,心里是否也有这种明知将尽却无可奈何的钝痛。不,做完这一件事,荀彧他自己大概也算是无憾了吧。

 

早故未尝不是一种幸,好过满心沧桑冷眼看世事无常。

 

年纪不算太小的家仆安静地跟在他身旁,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:“大人今日还是要去求见曹丞相吗?”

 

“嗯。”

 

三日了。

一连三日,荀彧前往求见曹操,被年轻的侍从告知“丞相头风发作,已经歇下了”、“丞相说今日时候已晚了,荀大人请回吧”、“丞相有要事,一时不方便见荀大人”。这样的托辞,他如何不明白?

 

他温和笑道:“无妨。我便在此等候吧。”他语气平和,却不容违抗。

 

年轻的侍从恭敬地退回自己的位置。他暗暗咋舌。一向听闻面前温文尔雅的君子是曹丞相最为倚重的,现在却不知怎么了。丞相分明好得很,却不愿相见。他使劲晃了晃脑袋。荀令君是聪明人,曹丞相也是聪明人。聪明人之间的哑谜,他这样粗鄙拙笨的人又如何明白得了呢。还是尽好自己的职责最重要。

 

风起了,荀彧一身皂色,宽大的袖扬起,身影显得有些单薄。家仆细心地为他挡风,一边劝道:“大人不如先回去吧,就这样干等着也没有办法啊!”他轻轻摇头,目光灼灼:“不。我等着,等到实在不能等了为止。”

 

等到实在不能等了为止。有些事情,是无论那年轻的侍从也好,自己的家仆也好,甚至是荀攸也好,都无法了解的。他也无须费心去解释清楚,因为有些事情,那个人懂了便好。他微微失神。可那个人现在不懂,将他拒之门外。

 

天空阴沉,欲泣未泣。他终究是羡慕郭嘉的。

 

他这一生实在太过顺利,顺利得让他清傲到无法低头。也许他再开口求一求,曹操便会见他;也许他那时主动解释,事情就不会是现在这样。可是他不。他选择等,等曹操自己想明白,等曹操来打破僵局。他觉得自己一连三日在冷风中等曹操见他,已是极大的退让了。这是不公平的,对曹操来说。可是没办法,二十年来大概都是这样,已经……改不了了。

 

风有些大了,寒凉如他心里。他猛然想到,他忘了一件事。如今,曹操已无心也不愿去猜测他的意思了。那也罢了,反正时日无多,有些话,还是说清楚了罢。

 

荀彧缓步上前,正欲开口,却见那年轻的侍从匆匆小跑过来,“荀大人,丞相请您进去。”

 

 

【三】

光线有些昏暗。似乎点了安神的香,但丝毫不扰乱荀彧衣袖携着的暗香。仿佛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。他端然行礼,“下官参见丞相。”

 

曹操只一笑,语意带讽。“不知文若急切求见,是有何要紧事禀告?”

 

荀彧抬眸浅笑,不疾不徐道:“丞相言重。下官几日前到达,一直未面见过丞相,于礼不合,于心不安。怎料事不凑巧,前两日听闻丞相身体不适,恕下官多言,丞相可还安好?”

 

“冠冕堂皇。”曹操冷笑,目光倏然落在荀彧身上,凌厉如刀。

 

荀彧微微垂首,“下官惶恐。”

 

“惶恐?”曹操起身行至荀彧身前,一字一句,咄咄逼人,“你何曾惶恐?!”荀彧坦然相视,一字一顿,掷地有声,“此时,因丞相急功近利惶恐。”

 

“呵,”曹操怒极反笑,“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!文若浸淫官场十数年,如今倒要用这一套对付我。当真是笑话!”

 

“彧若真有此心,何不婉转相奉?世上好听的说辞有千种万种,彧又何必说如此不中听的话。”荀彧直视曹操双眼,目光灼灼。这一次不能两下了然,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。时不久矣,时不久矣!

 

曹操不由自主地微微后退一步,眼中仍满是冰霜。“不中听?呵呵,我曾说过,听文若说话,如饮美酒。时间久了,这酒……也愈发烈了么。”他细细打量着眼前温润如玉的君子,容颜虽刻上了时间流逝的痕迹,其余并无分别。他却总觉得这君子变了,又说不上是哪里。大概落在那君子眼里,自己也如是吧。

 

“文若,你总是喜欢这样。”他微微缓和了语气,“真叫人又敬又畏。奉孝曾说,文若虽温润谦和,却拒人于千里之外。他说得真对。”

 

荀彧眸中有些茫然。“丞相敬彧,是彧的荣幸。丞相畏彧,便是彧的过错了。”曹操摇头,似叹似恨,“能叫我又敬又畏的,唯荀令一人罢了。”

 

二人相对沉默。

 

寂静中,时光恍惚如昨日。那时的他或他,都还年轻。雄心壮志,一拍即合,戮力同心。只是如今,二人都已负了初心了么?曹操望着荀彧清澈如昔的眼眸,问:“文若一连三日前来求见,难道不为自己开脱开脱么?”

 

“为何?”荀彧移开目光,“彧相信丞相会懂。只是有一句话……”他再次正视曹操,“高处不胜寒。高位虽好,可每一步都必须走得更稳。否则一步错,便……粉身碎骨,万劫不复。”

 

“文若……连你也觉得我有不臣之心?”曹操恨然,“其他人可以误解,那些我不在乎。可只有你不行。只有你荀文若不行!”

 

“扶大厦于将倾?不,有些事情是需要顺其自然的。”荀彧慢慢地说道,“丞相做得已经足够多了,也足够好了。”

 

“君子爱人以德,不宜如此。文若,这是你说的。”曹操转身。

 

荀彧一怔。“……彧妄称君子,有负盛名。”

 

“文若,”曹操回过身来,扶住他的肩膀,“我还记得你我当年的理想。”荀彧嘴角是些许破冰的笑意,“您还记得,……好。”

 

“我也曾许诺过你一个真正安定的天下。”

 

荀彧沉默了一会儿。“彧相信丞相不会食言。只是不知何时能看到,能不能看到了。”

 

“现在时局虽然复杂,但也许……就快了。”曹操终于扬起嘴角,“很快了。回去之后,你依旧是尚书令。现下便留在军中,只当是陪陪我吧。”

 

荀彧亦温和笑道,“下官遵命。不过丞相……彧实在是有些累了。尚书令……也当够了。彧想回颍川去。丞相身边有公达,彧也放心了。”

 

“也好。”曹操顿一顿,“待我安定天下,便去寻你。”荀彧默然颔首,但笑不言。昏暗的光线下,他的脸色有些苍白。“文若,你还好吧?”曹操有些忧虑。荀彧浅笑,“彧很好。”

 

此后再无话。荀彧拜别,二人相视了然。

 

天气仿佛更冷了一些。快要下雪了吧。

 

 

【四】

军队行至寿春的时候,荀彧不堪重病,终是不能随军前行了,便留在了寿春。曹操私下来看过他一次,没有说任何话,只按了按他的手,就那么静默相对,良久,离去。

 

人们私下里都说,荀令君阻丞相称公,惹了丞相不快,丞相暗暗记恨他呢。只有荀彧那年纪不算很小的家仆知道,那日荀彧目送曹操离去,眼里满是宽慰的笑意。至于自家主人和曹丞相在打什么哑谜嘛……无需猜测。有些事情,是他们两人才懂的。与旁人无关。

 

家仆闻着满屋苦香与冷香交杂,微不可觉地叹了叹。

 

 

雪夜。

曹操望着跳动的灯火,揉一揉发胀的太阳穴,吩咐下人点安神香。幽微的香气钻入鼻中,他突然很想念旧日的时光。

 

他恍惚记得那时深夜,也是这般明亮的灯火下,荀彧见他疲累,于是停止了长篇大论,笑着问道:“明公可曾听过‘忘机’的故事?”

 

“你说。”

 

荀彧娓娓道来:“从前有一个少年,他很喜爱鸥鸟。他每天坐船去海上,鸥鸟们飞下与他戏玩,在他手中吃食。有一天他的父亲对他说:‘听说鸥鸟都喜欢和你玩,你捉几只来,让我也玩玩吧!’第二日他就去了,结果鸥鸟只在他头顶盘旋,飞而不下。”

 

他听得糊涂,问道:“没了?”

 

荀彧用无辜的眼神望着他。“嗯。没了。”

 

他又好气又好笑:“道家的故事最没意思。清修固好,却不知趁着年轻力壮,正是为国为家奋斗的时候!谈什么自甘恬淡,与世无争!都是不得志的托辞罢了。”

 

“忘机的本意无错,”荀彧浅浅地笑着,墨色的眼眸映着跳动的灯火,有些灼然,“只是不逢时罢了。也终有一日,明公会悟到忘机的真意。”

 

“文若这是悟到了?”他懒懒抬眼,“不妨说来听听。”

 

荀彧连连摇头。“彧不敢。古之圣贤所拥有的淡泊心境,岂是吾辈所能于一时之间悟到的?也许很多年之后,在经历了很多之后,才能悟到真意,真正超然物外吧。”

 

他不置可否。

 

荀彧又笑道:“那明公可想知道当年奉孝与我讲这故事时说了什么吗?”

 

“奉孝?”他笑,“必是一句‘惊天地泣鬼神’的话吧。”

 

荀彧侧首思量,“确实是一句。”

 

“他说了什么?”

 

“奉孝说,”荀彧正色道,“那少年也真笨,捉不住鸥鸟,只是因为把握不好时机罢了!”

 

他抚掌大笑:“不愧是郭奉孝!”

 

后来,郭嘉走了,他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向了丞相的高位,让多少人敬畏有加。这个动荡的年代里仅存的一丝温暖一点静好,亦在时光的流逝中变成了回忆。而荀彧逐渐变得沉默,只是数年如一日地守在他身后,无声地陪伴。

 

轻抚着案角细小的刮痕,他长长叹了一口气。要说累,他又何尝不是呢。他也突然明白了,疯狂地追逐名利,不过是内心深处对失去的无尽恐慌。而真正的胜者,对于这些从来都不在意。

 

他取过一只简素的食盒,吩咐人送至荀彧处。

 

他望着从一片墨色中忽而掉落的雪花,叹道:“文若。我,心无他念。”

 

 

寿春。

荀彧打开食盒,细细思量一番,眼角浮现释然舒怀的笑意,似乎能抹去岁月的刻痕。他挣扎病体,提笔修书一封,嘱咐家仆亲自送给荀攸。

 

家仆面露难色,“大人您正病着,仆怎好走开?”

 

荀彧温和一笑,有些虚弱,“无妨的。咳……你送至即归便可。”

 

家仆不好违抗,领命去了。荀彧望着家仆离去,淡淡一笑,将毕生书稿付之一炬。浓烈的气味呛得他剧烈咳嗽,眼角泪意晶莹。就让他带着那些秘密走吧。

 

死,才是通向真正宁和心境的路;死,才能真正地忘掉机巧之心。他不害怕死亡。

 

恍然间,仿佛看见郭嘉一袭青衣缓缓走来,“文若。”郭嘉轻笑着,“该走了。”

 

他怅然。“是该走了。只是总放不下他……”

 

“走吧。凡尘之事,皆已与你我无关了。”

 

“好。”他最后一次微笑,缓缓阖上双眼。

 

这一年,是建安十七年。

 

 

【五】尾声

荀彧病故的消息传来。

 

曹操闻知,眼中闪过一瞬的惊愕与哀痛。而后他恢复正常神色,只是缓步,望着天空出神。他仿佛看见那个略略单薄的背影,往天际渐行渐远。无言。

 

荀攸握着荀彧最后的手书,落下两行清泪。他明白那一日荀彧想说而未说的话。“公达,彧走后,请你尽力协助孟德。千万、千万要保护好他。”

 

建安十八年五月,曹操进魏公。十一月,拜荀攸为尚书令。

 

建安十九年,荀攸从曹操征孙权。路中病重。他取出当年荀彧手书,交予曹操。曹操览毕,眼中泛起波澜。“公达……”曹操长叹,“孤很想念以前的许多事。那时奉孝与文若都还在,他们用尽智谋保护孤,而孤亦全力保护着汉室。如今,都不一样了。”

 

“一切都是会变的。一切都是会消逝的。魏公……无需伤怀。”荀攸淡淡笑道。

 

曹操眼眶微红,语气仍是平和,“嗯。公达……好好保重身体。会好起来的。孤……还欠文若一个安定的天下。”

 

荀攸点头。

 

曹操又问道:“你不恨孤吗?如果当年……”

 

荀攸轻轻拦住他的话。“魏公。叔父走时是释然的,这就已经足够了……攸知道,那年的事情是魏公与叔父才知道的。魏公既然毫不在意旁人的话,攸亦不会记恨什么。叔父当年已知自己时日无多了……与魏公并无关系。”

 

曹操亦释然,道:“你好好休息吧。早些好起来。孤……需要你。”

 

荀攸微笑颔首,沉沉睡去。

 

十九年,荀攸薨。

 

建安二十五年,曹操侧卧榻上。望着地上跪着的妻儿仆从,他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宁静与安和。斗争、欲望,这些,终于可以真正放下了。他一件一件交代后事,琐碎至极。荣华富贵皆是过眼云烟,执念,终将消散。唯有活着的人,才是最值得珍惜的。

 

他唤曹丕至身侧。“如若今后安定天下,别忘了至荀令墓前,说……孤不负他。”曹丕允诺,又像想起什么似的,疑惑望他。

 

“是荀文若。”他一字一字地说。仿佛极累了,他闭上了眼睛。

 

犹是一缕暗香来。

 

二十五年,魏王曹操,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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